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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流黄色写手

*总集篇 2W+ 



沈巍被赵云澜抵在石壁上。

赵云澜一双又黑又亮,完全被情欲侵噬的双眸执拗地望着他,又狠又凶,好似要将他拆吞入腹。

(…此段删节…)

他念他的名字:赵云澜。声音轻柔得像是羽毛蘸了棉花糖,像是在情人耳边低语。然后他叹了口气,又低低地念,我真是欠你的。

沈巍回家先是发了烧,后来连续好几天上课,人都是萎靡的。他垂着眼,利用能力推演了一遍命盘,这才知道大事不妙。

他这些天甚至都没见过赵云澜一面。哪怕在路上遇到,也是目不斜视,巧妙地擦肩而过。特调处的人还是愿意见一见,只是公事公办了起来,态度冷冰冰。

只有沈巍自己知道,

只有沈巍自己记得。

那一天,山洞里。他的背隔着一层黑袍抵着石壁,冰凉入骨;身前却贴着赵云澜的身体,热烫温暖。

他不敢再见赵云澜。因为一见他,他就会想起那一天的自己。

抛却威仪,红着双目,在一下比一下狠绝的侵略中,可耻地,偷偷地,得到快乐。

他当然不会讨厌赵云澜。但他讨厌那个被肌肤相触、呼吸交融深深打动,从那样的行为中得到快乐的自己。

沈巍老师近来在躲他赵云澜。态度之果决行为之利索,好像当年周芷若被逼发了毒誓,不杀张无忌就要一二三四五六七云云,违誓的后果过恶过惨,再无转圜。

他这些日子的举动和身体上的异常,赵云澜都看在眼里。他着急,可又泄气。沈巍最近根本不见他,从前那样的好脾气不知道为什么一夜之间就变了样。

变化究竟是何时发生的?赵云澜苦思冥想,回本溯源,最早只能想到那一次山洞探秘。可沈巍根本没跟过去,是同事找到了昏迷的自己。想必和这没有关系。

他越发战战兢兢,越发琢磨不透。只觉得头痛欲裂。

他正对着监控摄像中冷静斯文办公的沈巍冥思苦想,却见到监控摄像中,沈巍撑住了桌子,捂着胸口,面色苍白异常。

赵云澜猛地站起身来。一声如幼儿般童稚声音响在耳后,语调像是在问。这声音轻悠悠地说:“你喜欢他?”

赵云澜警惕地向后探查,视线内空无一人。

屏幕中,沈巍勉强直起的身体晃了晃,直接倒在了地上。从监视器里传来轻轻的噗咚一声,像沉沉宝石隔着棉花落在地上,闷闷地响。

赵云澜顷刻将那句突兀缥缈问话视作幻听抛在脑后,二话不说,飞奔出特调处。

 

眼前先是一片模糊,喧嚣过奇异光影。

沈巍花了很长时间,才把思路理清。

他记得他是在办公室里,忽然感受到身上剧痛,仅存的力量被直接自上而下抽空。他近来又没有健康作息,一时无力,就失去了意识。

可为什么现在躺在了床上?是同事送他到了医院?

鼻尖没有萦绕消毒水的味道,沈巍坐起身,只觉得眼前一黑。一双手扶住他将倒不倒的身体。

“沈巍。”

赵云澜的声音响在他耳边。沈巍心尖一抖,犹如失足踩入冰窟,浑身血液都凝固,他头一次这样严肃,冰冷。脸上带着谁也说不清的复杂和恼怒。

“你最近有没有和什么奇怪的人接触?”

沈巍无法回答这个问题,只能垂下眼,微微抿住唇。赵云澜观他表情,心头盘旋起一个荒唐猜想。他觉得不可置信,却还是问了。

“你知道你……的身体为什么会疑似被寄住?”

怀孕两字在他舌尖滚了三遍,到底是没能吐出来。他犹豫再三,考虑到沈巍的心情,选择了个委婉些的说法。

沈巍的垂下眼睛。他的睫毛素来长又浓密,软垂下来,谁也看不见他眼中神色。

“赵云澜,这和你没有关系。”

他祈祷自己的眼泪不要在这时候落下来。他不难过,只是慌张。不知道为什么,眼中就蓄了一汪的泪。沈巍不敢想象,假使山洞里曾发生过的那件事让赵云澜知道了会怎么样。他甚至一点可能性都不愿意去猜想,像一个孩子死死捂着自己手中虚妄的糖,不让人发现琉璃般光彩流溢的糖纸下包着廉价漆黑的石子。

赵云澜被他的语气激得一抖。他深深呼了一口气,笔直站稳了,嗓音是颤抖的。

“和我没有关系?”赵云澜顿了一下,似乎并不打算趁现在为他们之间暧昧而未有定决的关系讨个说法。眼下他更关心的另有其事,“他是谁?我帮你去……要个说法。”

更狠戾直白的话语被他和着血气一同吞下,闷闷团在胸腔里,烧成一团烈火。赵云澜盯视沈巍,只等他给自己一个回答,他就可以是沈巍最大的倚仗,为他清扫所有阻碍和不平。

可沈巍只是转过脸,唇色苍白,仅露出来的侧脸线条显得羸弱而无力。他阖上眼,一副极其消极的姿态,并不回答。

赵云澜顷刻间大脑充血,气得甚至眼前发晕。

“是不知道,还是,不想说?”

赵云澜的语气,旁观者听来,可以说是又嫉又恨,气急攻心。在沈巍听来,却是失望、厌恶、不能置信。他的喉结动了一下。他的手蜷缩在被单下死死握紧,语气却是淡然的。

“他,他也不是自愿的。”

这就是不想说,铁了心要护着那个人!

赵云澜气得站也站不稳。他此时又不肯贸然离去,怕其中尚有误会,随手扯了个凳子先坐下。沈巍的心跳得厉害。他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更没想到会被赵云澜知道。他无话可说,无可辩驳。只能沉默。室内一片死寂,只有赵云澜用以平复心情的呼吸声。

“沈巍……他是什么人?他有没有办法保护你?”

赵云澜的第一想法还是他的安全。他是在实实在在地在为他考虑。

“你有没有想过,你失去黑能量的这个消息若是被其他人知道,会有多大风险?”

“那时候我没有别的办法。”

沈巍觉得自己全身都在发抖,他只希望赵云澜不要再说下去,只希望这一场荒唐对话早些结束。他的声音很轻,听起来冷静得非常,但他感觉自己从灵魂到肉体都停不下颤抖。赵云澜被他这轻飘飘一句话堵住所有。他惊愕地朝沈巍的方向看,只见到一个小半截的侧脸,和一段纤长的脖颈。

“他当时没有意识。要让他清醒,我没有别的办法。”

这句话是实话。要让当时的赵云澜清醒,如果不这么做,就只能带他回地星,得到自己的所有能量,方能解除上古诅咒留下的蛊惑。但是赵云澜不一定受得住,自己也无法保证他的安全。

“……那你因为他变成了这样,”赵云澜只觉得胸腔中的怒火与妒火正在熊熊灼烤自己的血肉。心上人心悦他人,而且他们还上了一张床,做了一切该做不该做的事,如今还要袒护那个连面都不肯露的伪君子。这样的事情简直比疯人院里的夜半歌谣更荒唐可笑,“……他知道吗?”

“不知道。”

这句话,沈巍答得飞快。他虽然还是在抖,但眼中倏地燃起一点坚定,“我也不会让他知道的。”

赵云澜噌地一下站起来,直视着沈巍,眼中的怒气不加掩饰。

“沈巍,你糊涂!你有没有为自己想过?”

沈巍也转过头来,红着眼迎上他的视线。他面如金纸唇色苍白,眼神却执着得吓人。他那双泫然欲泣的眼堵住了赵云澜所有的话。

“……沈巍,你也为自己想想。”

赵云澜哑着嗓子,在最后这么劝他。

 

那一次不欢而散后赵云澜一直在查。他发现一个可疑对象,叫做何开心。何开心和沈巍曾经是学校里关系不错的朋友,相貌也生得端正,仪表堂堂。只有这个朋友,在那个时候,和沈巍接触频繁。而且他还屡屡上门来找沈巍。恬不知羞,毫无廉耻。

恰好,赵云澜查到何开心的当天,何开心又去到沈巍家中,找沈巍商讨。

沈巍本来在和何开心讨论学术话题,忽然觉得一阵眩晕。他回过神,只听见耳边乒铃咣铛吵成一片。他的手撑在沙发上,艰难地把自己扶起来,才看到赵云澜和他的朋友厮打在一起。

“赵云澜,你发什么疯!”

赵云澜转过头来,眼神狠戾,嘴角有一点青紫。

沈巍的心,忽然就软了一点下来。他对赵云澜的包容一旦透过重重围墙露出一点,就再也挡不住。赵云澜看见他的眼神,一下子,更是生气,更是恼怒。他的怒火自一声有如嘲讽般的“那个人为什么不能是你?”之后,就一直熊熊燃烧,无法熄灭。

他不明白。沈巍这样看自己,他永远用这样的目光注视自己。

……他怎么会对自己没有情?

……他怎么会,居然爱着别人。

“沈巍!”

话已经在嘴边,却又再也问不出口。问什么?

问,你是不是爱我。

问,你这样看我,为什么却居然不爱我。

问,你怎么能这样长于骗人。骗得他深信不疑,笃定自信。

但答案分明已经在眼前。他一点不爱自己,他爱别人。他屈居别人身下因为他而背负种种原本不可能发生在他身上的不适症状,甚至还不愿透露半点消息。

赵云澜最后只是问:“就是他,是不是?”

沈巍闭上眼,再睁开时,只有疲惫和无奈。

“赵云澜,你不要胡搅蛮缠。”

室内一片死寂。沈巍的朋友在地上摸找半天,终于找到断了镜架的眼镜。

他低头把眼镜戴上,边说话边理正歪斜领带,极力维持风度形象,语气却显得极其不满:“你是什么人?”

赵云澜看着他的举动,禁不住又朝沈巍看了一眼。沈巍一接触到他的视线,就避过头去,不愿看他。

刚才那人的举动让赵云澜想起沈巍。他差不多也是这样,任何时候都要保持衣着整齐,一丝不苟。和赵云澜不一样。

哪怕那个人,并不是沈巍的这位朋友,但或许,比起自己来,沈巍更能习惯适应他。

或许是这样的。

“你清楚自己这么做要付什么样的法律责任吗?”

那位朋友见赵云澜没有理他,本来突遭飞来横祸就足够让人憋气,心下忍不住更为恼火。

赵云澜收回视线,掏出工作证,展开示意。

“特别调查处办案,请你跟我们走一趟。”

沈巍心下震惊。他大概可以猜得到为什么自己的这位朋友会受到牵连。如果真如他所料,那这件事情,恐怕不追本溯源,原原本本把来龙去脉告诉赵云澜就不能澄清。

可他瞒着赵云澜那么多事情。这么多事里,甚至还有难以启齿,腌臜不能言说的。这些事情,又怎么能宣之于众,如何能一一言说。

朋友紧皱眉头,万万没有想到自己莫名其妙挨了一顿打不说,居然还要被牵扯进什么案件之中。他到底是有涵养,转头不忘对沈巍交代:“我去一趟,应该不需要多久就能回来。之前聊到的课题,等我回来再接着研讨。”

赵云澜转身,以行动示意让那位朋友停下絮话。那位龙城教授果然识相,自觉止住话头,跟了上来。

沈巍拉住赵云澜。赵云澜回头,看见他低着头,神色不明。

“……我和你一起去。”

赵云澜笑了一下,神情是冷的。

“好啊。”他说。

沈巍对上朋友愕然神情,和他眼神示意。朋友仿佛接收到他眼中电波消息,表现得稍有笃定。

赵云澜埋头,加快步伐。他可以确信沈巍对这个朋友没有半点越界的感情,除非他眼瞎。可这拦不住他满腔怒火,烧得苍苍茫茫,烧得他妒火熔旺。

沈巍为什么偏偏避开他?

回想他之前看自己时,拉住自己时,每个动作看上去都有一分犹疑和万分坚决,就好像烧开了满腔的情一点点渡在他的血肉里,蜜糖般稠腻的情环绕在他四肢百骸,牵制住他的动作,而又给予他坚不可摧的决心。

赵云澜想不明白,为什么沈巍要这样。他围起城墙高筑,把自己的真心放在那里头,谁也不准看,谁也不让知道。好像这样,那一颗真心碎裂的时候,就不会有人知道,就不会有人担心。哪会有这样的事情。

赵云澜越是想,就越是生气。夜色昏沉,赵云澜架势车辆驶向光明路四号。沈巍坐在后座,和他那个朋友坐在一起。沈巍开车门的时候一举一动都被自己看得明明白白,他没有半点犹豫,就偏不和赵云澜坐一起。赵云澜咬咬牙,直白地生气。在沈巍看不见的角度。

一路上,赵云澜神情维持严肃冷酷,没多说一句话。沈巍垂着眼坐在车后,和他那位朋友保持了一定的距离。不算近,但也不很远。

赵云澜看着前方,一眼没多看沈巍。中途他双目闪烁,有话想要问沈巍,可视线还没有来得及偏转,就又自行牵回。

三个人居然就真的一句话也没说过,车辆安安静静地到了特调处。

沈巍下了车,抬眼看见特调处稍显古旧的装修。此时他心绪稍定,大致已经排演好一切剧本。

最先被审讯的是他的那位朋友。

“你好。何开心,是吧?”

何开心深呼一口气按捺住暴躁情绪,配合点头。他的眼镜破损到不能戴,干脆摘了下来放在口袋里。反正他也不瞎,眼镜并不是必需品。

“我们查到两天前三月十六号晚上七点五十四分,你去了沈巍租借的公寓,对吗?”

“对。”

“你为什么去那里?”

“前天沈巍托人发简讯给我,说在生物领域遇到了一些超出主攻领域的问题。我们约好当天八点会面。”

“你们谈论了什么话题?”

“是一些未发表的学术研究,很抱歉不方便透露。”

“可以挑一些不泄密的内容讲。”

何开心犹豫了一下。

“首先轴浆运输是双向性的,包括顺向转运和逆向转运。顺向转运又分快速转运和慢速转运,含有递质的囊泡从胞体到末梢的运输属于快速转动,而一些骨架结构和酶类则通过慢速转运。在此前提下……”

“抱歉,麻烦请您稍等。”

祝红面无表情地打断他,神情冰冷地背过身去,call向上司。

“赵处,我听不懂!”

背对了何开心,扒去精英包装的祝红在通讯器那头简直抓狂。

赵云澜皱眉:“你让他说,林静在外面,让他核查一下有没有谬误。”

林静喂了一声,表示抗议:“我是物理系的啊,神经的事找我干嘛!”

赵云澜看了林静一眼:“给你个将功补过不扣工资的机会。”

林静沉默,为五百块折腰,生无可恋地点了头。他看向赵云澜,试图用眼神表达出自己的不满。

“你除了成天克扣我之外能不能有点儿其他的爱好!”

赵云澜白了他一眼,凑近话筒,让祝红继续。

祝红转身,按住录音笔。

“请您继续。”

半个钟头后,何开心走出审讯室。祝红跟在他身后带上门,脚步虚浮,神志不清。中途赵云澜分了个神,听了一耳朵楚恕之带回来的第一手情报。

咔嚓,观察室的大门打开。沈巍抬头,看见楚恕之抱着木偶,站在门前。

“走吧,到你了。”

沈巍面容沉静,从位上站起跟上。

“沈巍沈教授。”

楚恕之在他面前坐定。

“说说吧,两天前下午九点钟,你干了些什么。”

“当时我正在和何开心就神经传导速度不变的假设下硅基生命的存在形式和意义作讨论……”

楚恕之不是祝红,不会重复她的悲剧。 

“我直接一点。两天前下午九点,和今天晚上七点五十四分,在沈教授你的家中,都出现了黑能量的波动。”

沈巍轻轻皱了一下眉。

楚恕之仔细观察他每一个神情反应,慢悠悠地接着道:“每次黑能量波动后,都会出现一起或多起失控事件。被黑能量控制的人醒过神后,会忘记自己的所作所为。”

沈巍在听见最后一句话时,心稍微抖了一下。这体现在他眨了一下眼睛。然后他抿嘴笑起来,神情是自若且镇定的。

“这不能证明黑能量的异常与我有关。我不是地星人,何开心也不是。一定要形容的话,这只能算是一个巧合。”

“章远循规,你们特调处轻轻一诈,他应该就差不多交代了个干净。既然他都说得差不多了,那你们也该清楚,我没有嫌疑。”

赵云澜从位上站起,深呼一口气。他当然不是因为沈巍屡次提到何开心而不满或者膈应,只是单纯觉得这场审讯没有什么继续下去的必要罢了。沈巍神机妙算,确实,何开心交代的一切和事实基本吻合,没有错漏。

楚恕之冷笑一下,组织好了语言打算对沈巍开炮,却被赵云澜拍肩阻止。

“我来吧。”

沈巍镇定的神情在看见门被推动的那一刹那就隐隐崩裂。楚恕之明显观察到了他的动摇,想要趁胜追击,却偏偏在这时候被赵云澜逼着哑了炮。他沉默着站起来,面无表情地带着木偶走了。

赵云澜坐下来的时候,观察到沈巍的身体明显因为他们之间缩短的距离而僵硬,抿唇不着痕迹地向后躲了一躲。

他刚刚萌生出来的那个诡异想法越发张狂,驻扎在他脑海中以此为证,趾高气昂地排挤掉所有理智张扬巡礼。

尽管还疑点众多,尽管一切都还难以自圆其说,尽管赵云澜自己都觉得自己的想法天真贪婪得像个无法无天的熊孩子。但这个想法像一根浮木,将那份本来已在大海汪洋中经即将溺亡不可期的爱稳稳救起。他就只想紧抓住这一片浮木,无暇顾及其他。

“刚才老楚也和沈教授说过了,我们发现被黑能量控制的人在失控后,都会忘记自己曾经做过些什么。”

赵云澜试图维持脸上从容自若的笑。他的心里几乎在疯狂颤动旋转,那个想法盘旋在他脑中几乎要将他的意识搅成一团浆糊。他的目光紧紧缠绕在沈巍身上,不愿意错漏过一分一毫的细节。

沈巍不看他的眼睛,睫毛垂着,打下一片阴影。或许是他在竭力抑制自己,从外表来看,他没有表现出任何一丝一毫的异常。这恰恰显得尤为异常,人不应该在一个短时间段里没有任何动作。

赵云澜的双手撑住桌子,身体前倾,向沈巍靠近。沈巍受惊般抬起眼睛,注视他的神情。在赵云澜视线的覆盖下,他的身体,细微地,可耻地,擅做主张地,颤抖了一下。这样的距离让他想起那个潮湿昏暗的石窟,让他想起那一场荒唐。他后悔那一场意外,如果时光能倒流,他一定会极力阻止其发生。因为从那之后,他再也无法心安理得地面对贪婪丑恶的自己。

“我只问你一个问题。”

在赵云澜的注视下,沈巍根本无法放任自己做出任何表情。他以双目回馈赵云澜的注视,眼神中莫名带着仓皇和狼狈。

沈巍生得好看,一双眼向来是熠熠生辉,情丝万千。

赵云澜看着沈巍的眼睛,只觉得自己的心火烧得他快要自焚在原地。不知道他从何获得如此之大的勇气,几乎有炸雷响在耳边试图唤回他的神志,要他别问。可现在,什么都已经阻止不了赵云澜。他是孤胆前行的英雄,花光了全身的金币披荆斩棘风尘仆仆,只为了赶赴恶龙的巢穴,试图拯救不知道是否被困其中的王子。

他靠到沈巍耳边,靠得极近,分明看到沈巍的耳垂因为自己的接近而通红,分明看到他不仅睫毛和嘴唇颤抖,还想要起身逃离。他按住沈巍的肩膀,限制住他的行动。他分明感受到自己掌下隔着衣物触摸到的肌肤有与沈巍疏远他前更强烈的反应,有更夸张的热量和颤抖。

他靠在沈巍耳边,侧过头,确认这句问话不会被任何人听见。他好像站上了战场,面对着最后的生死大敌。敌人的生命犹如风中残烛,而他也只能承受住最后一击。他的盾牌丢失盔甲损坏,在这样的绝境下,倒在地上的他积蓄起所有力气,对那个悬在半空中闭着双眼要念出禁咒咒语的敌人,掷去长剑——

一点寒芒闪过。最终反派的咒语也恰好念完。只听见一声轰然,尘烟滚滚,地裂山崩。

“那个人,是我。对不对?”

沈巍的手,死死攥起,指甲深入,刺痛掌心。

山河沉寂,日默久久。

“不是。”

滚滚尘烟终于散尽,胜负已然分明。

沈巍的眉睫好似被他的目光刺痛,飞快地试图避开他的视线,眉目间都是仓皇。美人受怕,就如同琉璃将碎,既美得夺目,也碎得明显。

赵云澜握住他的手。

沈巍受烫般,被他触碰的肌肤直白鲜明地给人抗拒恐惧的错觉。

他这样的反应,几乎已经可以让赵云澜笃定。赵云澜唇微张一下,难以言说清楚内心复杂情感。他轻薄了沈巍转头就忘,确实是厚颜无耻人渣败类。可为什么,沈巍就是不肯实话实说?

他理解,如果说沈巍只是把他当朋友,当兄弟,那或许他确实可能会为了维持这一段友谊而缄默不语。沈巍就是这样的人,什么事都能忍得住,天大的委屈也能默不作声面不改色地咽在喉咙里。

可从沈巍的表现来看,他明明爱他。既然这样,沈巍何必要一再隐瞒,甚至误导了自己?不知是否赵云澜生了错觉,他甚至觉得沈巍是有意为之。沈巍在刻意试图消磨自己对他抱有的爱意。

赵云澜不动声色地叹了口气,自己也觉得自己荒唐。他按着沈巍的肩膀,手指按在沈巍突出锁骨旁边。他定了神,想要开诚布公地和沈巍也说一说心里话。起码告诉沈巍自己又不算人渣,如果沈巍乐意说实话,那他当然对负责甘之如饴。

却在这时,异变忽生。沈巍的长眉蓦地蹙起。他这段时间身体一直虚弱,整个人面色也苍白了一分。煞白失去血色的脸庞,倒更显衬出他五官端正,眉目如画。沈巍一把推开赵云澜背对着他,捂住胸膛,弯起背脊。一口压制不住的腥甜自唇边溢出。

他感受到那胆大包天,敢寄居于他这个天生邪祟体内的生物,居然在此时此刻又生躁动。他须得面对如今局面,需要忍住心痛将赵云澜的爱一分不剩地抹去,倒多谢这来路不明的魍魉助力。他这些日子竭尽全力压制此物不要作怪已属勉力,分身乏术之下还要绞尽脑汁哄得赵云澜轻恶自己。这谈何容易?重重积压之下,纵使泥人也躁出了三分火性。

就见他面色阴沉,纵然浑身上下血肉翻搅般的疼,影响不了他集聚能量动作半分。这一切变化都在几秒内完成,快到赵云澜只来得及捕捉到空气中扩散弥漫而出的血腥气息,而后的一切,他便就失去记忆。

魍魉结界铺散开来,所有被包围纳入的人都将受到影响。沈巍以防万一,强制闲杂人等全部进入昏迷状态。

沈巍冷脸面对那大胆附身在赵云澜身上的魍魉,垂眸时微微咬住后槽牙。这东西趁自己不备,先前在赵云澜心中种下一颗“情种”。情种由时间浇灌,缓慢滋长,直至茁壮成荫,才会露出张牙舞爪的真面目。

到那时,赵云澜就会违背本愿,对一个也许根本不喜欢的人,对他,情根深种,扭曲他心中所望。沈巍绝不容许这样的事发生。

沈巍是动了真火,斩魂使的威势全开,手一伸,斩魂刀即召来。斩魂刀极暗,唯独在他挥劈破空时,闪出一线锋锐的银光。

“你做什么!我明明是在帮你——”

妖魔声音尖锐,语调怪异。话音未落,便被斩魂刀劈成两半。它虽然在惑人心神一道上术法极为精妙,几乎出神入化,但却不精通任何武道。被沈巍以斩魂刀一斩,那羸弱灵体就可怜兮兮被劈砍而出,跌跌撞撞重新钻回他体内。

灵体被沈巍以自损代价逼出,被削斩了半个躯体,再次回到沈巍体内时,难免狂躁。沈巍被它猛地一撞,身体一个趔趄,险些跌倒。沈巍伸手揽住暂时失去意识的赵云澜,忽然感觉自己双腿发软,一股难以言喻的情热凭空在他体内最柔软的某个中心燃起。

是灵体在作怪!沈巍心下一突,暗自懊恼不曾防到它这一招。他闭上眼,试图催压回体内那一股情欲。赵云澜却在此时睁开双眼,手按上沈巍细窄腰身,强迫他靠住桌子。

沈巍的身体食髓知味,几乎立刻不听话地立刻将石窟里那一场激烈性事回想起。方才堪堪被他压下一丝的情欲,顷刻间如得神助,借着瓢盆油雨重新烧得轰轰烈烈。

沈巍敛眸,身体因高强度的情热颤抖半刻,抬眼使视线对上赵云澜的,确认他此时此刻没有意识。

赵云澜的手扫过他的腰际,驾轻就熟地解开他的裤扣,另一只手自下摆向上延伸探入,捏住一点。

沈巍身体一抖,手捏住桌沿。他的睫毛如蝶翼微垂,终是在赵云澜的唇向他靠近时,阖上双目。

日暮,赵云澜睁开双目,发现自己已然身处家中。他晃了晃头,只觉得四肢百骸中透着一种说不出的疲乏。

赵云澜身体一松,身体塌在床上,舒了一口气出来。随后,神情稍凝。

……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赵云澜闭住眼,试图回忆自他向沈巍问出那个问题后,发生的所有事情。

然而,越是回忆,眉间那一点皱痕,就越深。

……什么都回想不起来。记忆仿佛被人为抹去,只留下一块突兀的空白。仿佛下了好大的一场雪后,清白得令人心生诧异的白茫茫大地。人瞧着,都晓得那下面埋了不知道多少的蹊跷事情。

赵云澜暂时放弃回忆,他按亮手机。此时已经是三月十九号下午五点。距离审讯,已经过去将近一天。

他拨通林静的号码。

“老大?”

特调处的人办公向来不着五六。林静刚想开口调侃,就被赵云澜沉声打断。

“林静,你记不记得昨天我进入审讯室代替楚恕之后,发生了什么?”

林静比照着记忆据实相告:“你偷偷问了沈教授一个问题啊。沈教授回答了之后,你就把人给放了。我们还问你问了什么呢,你还不肯说。”

赵云澜的问询紧追而至:“然后呢?”

林静:“然后?特调处也没什么别的案子,审完放了人时间又很晚了,老大你就回去了啊。”

他忽而想到什么,为了力证自己叙述的可信度,顺带补充:“哦对了老大,你想和沈教授一起回去,但他说要送朋友何开心,就没和你一起。”

赵云澜捏了一下手机,深呼一口气来压抑住自己飞到林静面前锤爆他脑壳的强烈欲望。

“把昨天的监控调出来,我一会儿来看。”

他挂了电话,稍作洗漱穿着,在镜子前站定打量自己一番,满意出门。

大门砰地关上,赵云澜站在沈巍,也是自个儿公寓的对门门口,停了一下,长舒一口气。

他敲了敲门,耐心等了等,却没有等到人开门。沈巍今天没有课,他这个人,平时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兴趣爱好,应当不会随便出门。

在赵云澜心中,一点担忧如同吸收了养分的巨木,顷刻间疯长,遮天蔽日。

他忍着焦躁敲了三回门,室内传来一点乒铃乓啷的响动,却依旧没人来开门。赵云澜眉痕愈深,顾不得其他,从随身小包中掏出沈巍给他的钥匙。钥匙铜铁部分楔入锁眼,咔哒一声。屋门被打开。

室内一片杂乱,唯独洗漱室内传出人声。赵云澜冲入洗漱室,看见沈巍几乎软软趴在洗手台上,面色苍白,不住干呕。

他虚弱到几乎已经无法顾及闯入室内的赵云澜,一只手撑住台子,另一只手,紧紧捂住腹部。

赵云澜第一反应是冲过去扶他,沈巍却受惊一般地躲开,自己一个踉跄,靠在一边。赵云澜不敢再动,只能站在原地,和他隔着一步距离。

赵云澜喊他的名字,极其缓慢地一点点靠近他,如同放下刀匕试图得到幼兽亲近的猎人:“沈巍……小巍?你怎么了?”

沈巍暂时分不出精力来回答他。事实上,赵云澜不确定他是不是能听见自己的声音。他额上覆满冷汗,隐隐可以看见青筋。赵云澜看见他一只手死死扶住洗手池冰凉的白瓷,身体像虾子一样蜷缩,如同本能一样,紧紧捂住自己的腹部。

赵云澜不厌其烦地轻声呼唤沈巍,并且一点点向沈巍靠进。当他的手再一次扶住沈巍时,沈巍没再躲。他抬起眸对上赵云澜的眼睛,似乎确定了来者的身份,于是竭尽全力靠住了赵云澜伸来的手臂,随即便安心地昏倒在了他的怀里。

赵云澜原本还做好了遭受反抗抵触的准备,哪想到乍然间被虚弱的沈巍倒了个满怀。他怀中温香软玉,鼻尖萦绕的满是沈巍身上清冷而神秘的幽香。他蹲在原地,手臂小腿一齐发力,艰难将沈巍横打抱起,把沈巍安置到客厅的沙发上。

沈巍的客厅装修与他本人并不十分相符。屋中并没什么落灰的物件,却也能够从布局摆放中看得出来主人明显的偏好。屋里的电视是六年前的老款式。这很明显不是沈巍会青睐的东西,赵云澜猜测是上一任主人留下的。沈巍虽然不用它,但也没有就因此扔了,平白落了人家的好意。赵云澜发现自己越是琢磨沈巍这个人,就越是情难自禁地为他所吸引。

赵云澜挂了传唤大庆的电话,在昏迷的沈巍身旁坐下,凝视沈巍的面庞。沈巍的睫毛很长,或许是这个原因,他的神情总比常人动人——不然怎么解释自己为什么总轻易为他的几个眼神动摇,对方连央求都还未曾出口,自己就已经不住退让,溃不成军?

他又想起沈巍栽入自己怀里前向自己投来的那一眼。沈巍显然难受得不轻,双目中有生理性的泪光。他看上去只是将将认出了自己,没有多余的心思去想更多的事。也正是因此,那些总被他恰当以疏离冷漠掩盖的情感暴露无遗。赵云澜在和他对视的那一刻几乎以为他要哭了。也正是因此,在沈巍昏迷的那一刻,赵云澜下意识地抱住了他,手臂交叠,如同恋人一般亲密。其实这有些过分放肆,在对方并不喜欢他的这个前提——或者,假设下。

赵云澜不知道沈巍面对着如何艰难的境遇。沈巍并不肯同他倾诉,并且明显地试图将他往外推,最好让赵云澜和他扯不上一点干系。他的态度转变得过于突兀,如赵云澜空白了的那一段记忆,异常得鲜明。

这段时间在他的生活中显然出现了过多的谜题,而追本溯源,一切改变都是从山洞的那一次探查开始。

大庆祝红匆匆赶到,他们本来还想通知其他人,赵云澜没让。沈巍被送到海星鉴保密医院,赵云澜给自己搬了个椅子,守在了沈巍旁边。

他或许想了些东西,也或许什么都没想。视线盯着沈巍沉睡的侧脸和纤长的睫,忽而就福至心灵,下定了决心。

明明看自己时满眼写的都是喜欢,自己也已经动心到无可救药了。多少人一辈子都没遇到的缘分,凭什么沈巍现在说要当缩头乌龟自己就任他跑了?

赵云澜就是这样的人,一旦做出决定,轻易不能动摇。

沈巍醒来时,模糊的视线中第一个看到的就是赵云澜。赵云澜一直注意着他的动静,见他醒了,笑眯眯和他打了个招呼:“嗨。”

沈巍愣了一下,才调整出自己“应有”的状态,疏离又陌生地与赵云澜保持距离,试图对他表达出自己客气而生分的感谢。

赵云澜却十分自然地站起来,手向沈巍伸去,又在他紧张到想要躲开之前展臂越过沈巍的身体,将自己早就买好的玫瑰花束捧起,送到沈巍怀里。

沈巍将玫瑰花束接了个满怀,下意识地捧在怀里。一束浓烈似火的玫瑰花映照着美人憔悴面庞,独显一分趣味。赵云澜的视线轻飘飘地往沈巍下意识抱紧花束的双手荡了一眼。沈巍意识到自己不该这样行事,当下将那捧玫瑰花重还到赵云澜怀里,几乎是受烫般半扔了过去。赵云澜接了玫瑰,放在沈巍旁边的桌上。沈巍坐在病床上,垂着眼,一时间不知所措。

赵云澜极其坦然地:“沈巍,我喜欢你,要追你。”

沈巍的鼻间还弥漫着玫瑰花的香气,而身边就是赵云澜。赵云澜说喜欢他的那一刹那,他愕然地睁大眼睛望向赵云澜。他和赵云澜含着笑的双眼对视,耳中一片蒙蒙,脑海中只有混乱。仿佛有海水倒灌进他的耳朵大脑鼻子里,影响视听。他无法思考也无法再接受外界信息,整个人愣在原地,当场宕机。一声声心跳恍如战鼓,硝烟四起,只有鼓声清明。沈巍的脑子轰地一下变成一片浆糊,只能感知到自己隆隆的心跳声音。响亮到几乎吵闹了。

沈巍好久才捡回自己的神志。他不晓得自己在宕机期间露出了什么样的表情,看起来会不会破绽百出,十足愚蠢?可是赵云澜说喜欢他。尽管他知道这是被妖兽释放的技能影响了,却不能阻止此时他整个人的魂骨肉被捣入爱的岩浆里。他整个人都要融化了,反抗无从提起。

沈巍觉得想哭。他怎么能承认自己想哭是因为眼前这一切不是真的呢,他不应该贪婪至此。可他多爱赵云澜啊,那份爱都已经将他的骨血浸透了。明知爱而不得,骨缝里都日渐地泛起酸来。乍然间得见美梦成真的景象,就算知道不是出于赵云澜的本意,他也无法不沉醉其中。沈巍垂眸掩饰住自己动容神情,好半天才找到发声方式,吐出拒绝的理由:“我已经有喜欢的人了。”

“可他又不喜欢你。”赵云澜刚把这话抛出来,就看见沈巍望着自己的那双眸更红了。他说不上来心里是什么滋味儿,只是先凭了第一感觉,不想让沈巍难受,于是忙哄他,“他不喜欢你是他的问题,像我,眼光就很好,知道喜欢你。”

沈巍把脸侧到一旁,心间酸胀却也欢欣。他就是喜欢赵云澜,喜欢到听他对自己说一两句情话,心就能忍着难过冒糖水。沈巍垂眸,说:“他只是不喜欢我,并没做错什么。”

赵云澜凑近他一点:“那我也只是喜欢你啊。我也没做错什么。”他目光灼灼,里头好像装了一团炙热燃烧的火,烤灼得沈巍肌肤生疼。

沈巍整个人都已经晕乎乎了。他半颗心泡在硫酸里饱受煎熬,疯狂地尖叫着“赵云澜不爱你!他只是受到妖魔影响了!”的事实,另半颗心却自顾自洒着蜜糖和花朵,很认真又很恳切地说,可那是赵云澜呀。多让人高兴呀,就算是假的也高兴得不得了。

沈巍凭着本能还在硬撑:“我不会变心的,我……”

赵云澜流利且坚定地:“我也不会啊。大不了咱们比比看,谁更长情。”

沈巍好想和他说,你不要这样,论长情你真的是比不过我的。可他太飘飘然了,以至于四肢充盈,脑子里堵了一团话,却全都说不出来。他放弃抵抗了,躺下去把自己埋在被子里。从鼓起的一坨小棉被中,闷闷传来一声:“随你。”

赵云澜看着他露出来的一点儿后脑勺,情不自禁在脸上展露出笑意。眸中笑意好似阳光初盛,朝气十足,有蓬勃动力与生机。

沈巍除了在黑能量骤减之后,习惯拥有磅礴能量的身体由于剧变一时无法适应,经常因为能量调动不及时导致昏厥之外,并无什么显著不良症状。赵云澜却非把他当病人照顾,还亲自跑了一趟给他带了小餐馆的饭来。

赵云澜提着饭菜推开休息室的门,向正坐在里头看书的沈巍请功似的晃了晃。沈巍叹了口气,像对待胡闹的小孩儿一样对他避而不视。赵云澜丝毫未在意他的冷漠,随口哼着不成调的歌,兴致勃勃地摆上桌板,把饭菜排开。

“辛苦赵处长了。”沈巍无可奈何地合上书本,绞尽脑汁思考着最疏离客气的说辞,“饭费和检查费,我会一并交给海星鉴财务部的。”

“也成。那省下来的钱我再给买束花儿。你喜欢什么样儿的?”赵云澜应得流畅,边说态度还特良好,服务周全地为沈巍摆好了碗筷。

“你别这样。”沈巍什么都能应付,偏偏就是应付不了赵云澜耍流氓。赵云澜往他手里塞了双筷子,置若罔闻。沈巍捏着筷子,欲言又止。赵云澜边给他夹菜还边笑眯眯地,问:“红玫瑰?”

“……吃饭。”沈巍终于认怂了,拿起筷子后,低头一言不发扒饭。赵云澜给他夹菜,他一声不吭端着碗想要躲开,奈何病床上地界太小躲不远,他又实在舍不得躲第二次,只能受了。沈巍盯着碗里那一筷子鱼香肉丝,简直像要盯得里头披上伪装色的几根胡萝卜自己跳出来。

沈巍一直都知道,赵云澜是个一旦确定了方向就不会更改,极其有决心的人。像他这样既有勇气也有能力的人,做什么都手到擒来。可是现在,沈巍担心自己一不留神,就也成了那个“手到擒来”。

一顿饭吃得鼎鼎大名令人闻风丧胆的斩魂使大人要多无助有多无助。吃饭的时候简直要捂着自己胸口,才能防止心跳太快被听出破绽来。可这还没完。沈巍勉强强撑着吃完了饭,抢在赵云澜之前收拾了一桌餐盒。赵云澜这回没和他抢活,坐在桌边,撑着桌看他收拾。沈巍收拾完了,站在原地等了又等,没能等到赵云澜主动告辞,刚想逐客,却见赵云澜从口袋里摸出车钥匙,露出八颗白牙对他灿烂一笑。

“沈教授明天还有课吧?安全起见,上头派我负责您这段时间的接送。”

沈巍眨巴眨巴眼,特想说不用。可被赵云澜眼巴巴看着,一下子什么也说不出口,于是整个人就被赵云澜揽着向前走。赵云澜感受到沈巍被自己碰到之后,整个人瞬间紧张似的僵硬了,没忍住,偷偷在脸上笑了一下。

沈巍从赵云澜车上下来时,真觉得自己的耳朵估计都红透了。他没法儿控制住自己不看赵云澜,又怕被他发现,只能时刻一副望风景的样子,借着玻璃反光偷看赵云澜的侧脸。可不知为什么,赵云澜像发现了他的小动作似的,意味深长地向他这个方向望了几眼。

赵云澜和他肩并肩上了楼。沈巍偷偷深呼吸,心想好吧,什么都经历过了,这个算什么?没什么的,挨过去回到各自屋子里就好了。电梯门一开,沈巍就快步走向了自己的房间。虽说步伐看着依旧沉稳,迫切远离赵云澜的心却呼之欲出。他还没走两步,又被赵云澜抓住了手腕,按在墙上。

沈巍的心跳一下子像蹦极一样急速上下。他呼吸急促,像受惊的小兽一样看着赵云澜,表情里几乎有担惊受怕久了之后的哀求了。可赵云澜才不管他呢,赵云澜凶悍得一如往常,总是直驱他最薄弱易攻之处。

赵云澜说:“沈巍,我想问你个问题。你好好回答。”

沈巍的手抵在他胸膛想要推开他,可他的黑能量在被寄生状态近乎于无,近来身体也不好,一时之间,竟没能推得开。沈巍看着赵云澜的眼睛,心想整片宇宙也不过在这里面了。却又异常冷静地:“你想问什么,也不必这样。”

赵云澜的视线老不自主地追着他上下飘忽的睫毛。他说:“你要是骗我,赵云澜以后就不得好死。”话还没说完,囚着沈巍的手臂被乍然发怒的沈巍一下子挣脱了开来。沈巍眯眸盯着他,额上青筋都起来了,却半阖眸强忍住怒火。

“你也不是不懂,怎么能拿这种事情发誓?”

这话问得,真是又凶又狠戾,句句淬着尖刺刀刃,真恨不能把人给一口气刺死了才算完。沈巍是真发了脾气。

赵云澜倒也不是不怕沈巍发脾气,但得看是在什么情况下。沈巍为他拿自己发毒誓生气,那说明他心里确实是有他,是好事儿。赵云澜笑眯眯的,一点没受他威慑。

他朝沈巍走一步,沈巍扭头不理他。赵云澜反而更笑了。沈巍深呼吸,调整了一下情绪,刚想回自己的屋子,赵云澜却又搭上了他的手腕,在他耳边问:“你真就一点儿也不喜欢我吗?”

热气呼在沈巍耳垂上,那一块肌肤很快就变得粉红。他看见沈巍的睫毛犹如受惊的蝴蝶轻颤羽翼。沈巍看也不敢看赵云澜,张唇片刻,心里盘桓的是赵云澜的那句毒誓,又只能狠狠咽下去。

赵云澜的手抚上他的脖颈。他的眼中闪动着炽热的光芒,像一个十来岁要当大英雄的孩子那样坚定执著地望着沈巍,和他要一个答案。他轻声催促:“你要是不说,我可就亲你了。”

沈巍刷地抬眼,睫毛像扇窗帘,刷地被他打开。他眼睛里那些东西一下子全给赵云澜瞧见了,生气、无奈、无措、紧张,还有无处掩埋的爱。

赵云澜被他的眼神鼓舞了,他盖住沈巍的眼睛。沈巍被他突然来的这么一下惊到了,细软绵密的睫毛就在他的掌心轻柔地刮,十指连心,搔得人心也痒起来。赵云澜贴着他的唇,轻轻吻了一下。

肌肤相触,肌肤交融。

沈巍的身体和他贴得很近,赵云澜完全能感觉到沈巍敏感的身体在以何等煽情的方式战栗。

沈巍认命般闭上眼,手不自觉地想要搭上赵云澜的背。像那两次在无数个日夜里被他偷偷回味的意外里那样。可赵云澜直起身,那个放肆的吻就此结束。沈巍及时收回手,因为方才那个温柔清浅的吻呼吸急促,一时之间分不清自己心中是庆幸还是失落。

赵云澜终于露出了计谋得逞的笑容。他又在沈巍嘴角亲了一下,轻声宣告问题的答案:“我就知道。”声音轻柔,如同清晨在恋人耳边絮语。

沈巍不知道说什么,被他一吻,受惊一样逃开。赵云澜抢在他向自己解释之前摸出钥匙打开门,临进门前没忘了对着沈巍晃晃手,笑着和他道别:“沈巍,明天见。”

沈巍站在原地,看着赵云澜关上门。他垂眸,轻轻抿了一下自己的唇。

 

那之后,赵云澜好似忽然开窍了一样,借着邻居的便利和特调处的职务身份,三天两头以各种名目各种理由“骚扰”沈巍。如果说他们之前是心照不宣地自然交往,暧昧像缓慢流动靠近的琥珀色蜂蜜。那赵云澜现在的步调就是王子雄赳赳气昂昂带着军队突袭。他还用不知什么办法收买了沈巍的同事和学生,旁观者见到他们,总是一副揶揄模样,起哄要他们一起行动。虽说是无天时地利,但他人成全、赵云澜主动,沈巍又有意,人和占尽。两人在一起本该是水到渠成,指日可待。奈何沈巍咬着牙,偏是不松口。沈巍不和赵云澜在一起,而且态度始终也没什么大变化,一副平常模样,好似真的从未被赵云澜打动过。

其实他怎么可能不想和赵云澜在一起?正是因为太想,所以才害怕。赵云澜现在喜欢他,说不定是一时被妖魔所祸。当他清醒之后,又当如何?一切恢复如初,想必看清了自己内心的赵云澜自然会和自己提出分手。而自己绝不会拒绝。

对赵云澜,假使可以,任何痛楚,他都愿意以身代之。沈巍不想让赵云澜有任何委屈难过伤心之事。他愿意献祭自己来换得赵云澜的快乐。不过是离开赵云澜而已,委实算不得什么要事。

可那之后呢?

赵云澜会不会讨厌他?他们以后会不会连朋友都没法当下去?

沈巍不敢想。如果那一天真的到来,已经感受过和赵云澜相爱滋味的他,到底还能不能及时摆正自己的位置,退到普通友人甚至是陌生人的位置上去?他会不会做出连自己都无法预料,无法控制的事来?

他对赵云澜的爱犹如岩层之下的热滚岩浆,长久地炽热地翻滚。可若有朝一日严严实实的岩层被人为破坏,那滚烫岩浆就要叫嚣着喷薄而出,为祸人间。

他其实甚少害怕。本质是因为他没什么不可失去的东西,当然就也很难生出恐惧。但也正是因为珍视的东西太少,有一个赵云澜,就显得无比重要。

沈巍愈是煎熬,面上就愈是冷淡。原本大家都说他待人接物如春风和煦,在赵云澜面前也破了例。倒也不能说严酷,只是绝没有沈教授从前的分寸。说是真的讨厌,那眼神,和有时暗地里关心的话语中又看不出来,说是喜欢——为什么偏偏要把人家往外推呢?

或许沈教授为人保守,不能接受男子相恋,苦于内心挣扎,才这样矛盾?又或者,纯粹是头一次谈恋爱,想要感受一下被人追的快乐?

没人是沈巍肚子里的蛔虫,说法众说纷纭,也没个公认的定论。“沈教授自矜之谜”一时倒也成了龙城大学论坛里的热门话题。

却说有一天,忽然见到沈教授和赵警官出双入对了。转折极其突兀,几乎毫无铺垫,惊掉了一干人的眼球。

 

转机出现在一个下午。沈巍一如既往在办公室中备课,忽而心间一抖,好似清池中被晕入浓墨,涟漪四起。他不知是自己忧思过甚还是如何。或许是黑能量的长期缺失,让他总觉得自己身处在一个不安的环境中。沈巍捂住胸膛狂跳心脏闭眸深呼吸半晌,感觉到能量渐渐回到四肢百骸。

“去救他!”

寄住在他体内的妖魔直截了当地用急促严厉的口吻这样要求他。沈巍来不及去计较别的什么了。无论如何也要救的人,在他心中就只有赵云澜一个而已。

沈巍闭眸,久违地启动了感应能力,瞬间转移到了赵云澜的所在地。他没能顾及羸弱的身体受到空间腾挪时受到的冲击,在到达目的地的第一刻就下意识地挡住了攻击,将敌人轰杀。接着,他看向身后的赵云澜。

看清眼前画面的那一刻,呼吸都几乎被堵在胸膛间。

沈巍腿一软,半蹲在赵云澜面前,颤抖的手摸索着赵云澜垂下的手腕,死死地握住了,向他传送能量。沈巍几乎想要哭了,但又忍住。他见惯杀伐,从来不怕的。但这一刻,沈巍忍不住想,一个人的体内怎么能流出那么多的血呢?他用两只手贴住赵云澜的手腕,闭上眼,好像这样就可以真的牢牢抓住他,不用再害怕失去。

“沈巍……”

赵云澜喊他的名字。沈巍立刻如同被救赎一般对上赵云澜的眼睛,语调急且担忧。

“赵云澜,你怎么样了?”

赵云澜一时回答不上来这个问题。他的眼前晕乎乎的,眼皮重得抬不起来。不知道是不是失血过多引起的错觉,他老觉得自己的身体重重的,在往下掉。这种失衡感让他不自觉用力地回握住沈巍的手。

赵云澜的脑子晕乎乎转了一会儿,听见沈巍还在喊自己的名字。赵云澜就咧嘴笑了一下,牙齿里带着血。“要是这回我能活着回去,你就承认喜欢我,好不好?”

他喘着粗气,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轻松。忽略身上各处传来的痛觉,皱眉努力从一片光晕中分辨出沈巍的神情。

沈巍鼻尖一酸,终究没能忍住。一滴泪擅自砸落,如银珠落地溅出点点碎光。

赵云澜不该受这样重的伤,也不该是站在原地卑微等待选择的人。他本来可以保护好赵云澜的。是因为他一时私欲,未能将所有变数扼杀在摇篮里,才会有如今种种。

“你别瞎说。”

沈巍顺势被赵云澜握着手,黑能量谨慎又疯狂地被运向赵云澜体内。

赵云澜的精神较方才好上了不少。他勉力睁开眼,又问了一遍:“好不好?”

沈巍垂着眼,睫毛轻轻颤抖了一下,泪就又顺着面颊落下来。他本来不想哭的,是赵云澜不好,非要这样和他求个真相。既令他无地自容,也叫他满心酸楚。他怎么能眼睁睁看着心上人身处如此险境,又怎么能在此刻还因为赵云澜的一句话而在骨髓间隙里都被填满得意?他抿去了脸上的泪,连带着先前所有困顿犹豫一并灰飞烟灭。他俯身抱住了赵云澜,说好。

他握着赵云澜的手,从自己贫瘠的体内搜寻出黑能量来给他,轻轻地说:“不用等到回去。云澜,我喜欢你。喜欢得不得了……”

他没有注意到自己双唇已经苍白,不知是什么支撑着他还没有倒下。他就那样撑在那里,像一具死尸一样,让人怀疑是不是他呼出去的都是寒气。

直到赵云澜身上的几处大伤伤口成功愈合,只留下一圈嫩芽似的新肉长在连接处,他才回过神一般,整个人醉酒般歪了歪。保证了赵云澜的安全后,沈巍还想要强撑着将他带回特调处,但身体如干涸大坝,没有资源来供他再调动一分一毫。

沈巍终于支撑不住,陷入黑暗里。  

 

沈巍再次醒来,发现自己躺在医院病床上。

赵云澜睡在他旁边,想来是已经没有大碍。幸好黑能量输送及时,应该没有给他的身体带来什么损失。

沈巍动了动手指,果不其然,体内能量完全消散。他现在和普通人无异,甚至可能较普通的成年男子还要稍弱一些。他闭上眼,始终捉摸不透那个“妖魔”的意图。但起码目前看来,它不打算伤害赵云澜,也不希望他有危险。沈巍闭上眼,心中盘算着接下来的计划,不知不觉又陷入沉睡。

沈巍再次苏醒时,就对上赵云澜的目光。赵云澜见他醒了,凑过去帮他理了理头发,扶他坐起身,问沈巍:“饿了吧?”

沈巍对上他的目光,第一反应居然是在他的眼睛里找自己的影像。他怕自己的模样太狼狈憔悴,他不要自己不堪入目的样子留在赵云澜的记忆里。在赵云澜的眼睛里找到了自己的影子,确认自己的仪容至少可以算得上是能过眼,他才想起来回答赵云澜的问题。恰在这时,他的肚子很合时宜地响了一下。

沈巍垂眸。饿肚子这种感觉对他来说既丢脸又陌生。他只在自己没有觉醒异能前体尝过饥饿的滋味。虽说食欲是人类本能,可在赵云澜面前展露出这幅样子,他下意识就觉得自己丢人。

赵云澜马上拿了钱包就往外跑,说我给你买粥去。沈巍看着他急速远去的背影,眨眨眼睛。

他还没忘了自己在昏迷之前答应过赵云澜什么呢。这种心情很难形容,但他确实是想要问赵云澜一句,先前说的话还算不算数?

他亲眼见证过最可怕的画面了。沈巍不认为这世上还有比即将失去赵云澜更可怖的事情。所以,他下定了决心,要和赵云澜坦诚相待,把所有事都说得明明白白。

刚刚跑出病房的赵云澜忽然又跑了回来。沈巍问:“怎么了?”

赵云澜:“喜欢我吗?”

沈巍的目光对上他的,感觉自己的心脏在急剧跳动,几乎好像滚滚硝烟前请战的鼓声。隆隆作响的心跳,和细微的充盈四肢百骸的奇异感觉冗杂在一起,嘈嘈切切。

他红了脸,如同承认错误一般小声回答:“喜欢。”

赵云澜得寸进尺:“主谓宾呢?”

沈巍声音有如蚊呐:“我喜欢你。”

赵云澜装模作样,拖长声调问:“你说什么呢?我没听见——”

沈巍低下头,耳朵尖红到滴血。赵云澜见他实在被逗恼了,也不再闹,满面笑意,春光得意地要去给他买粥。却见沈巍忽而抬起头来,整个人都焕发着一种难言的彩光,直视着他的眼睛,认真道:

“我喜欢赵云澜。我喜欢你。”

沈巍的神情描述着一种难言的勇敢,与其说表白,不如说是信徒主动将自己奉上祭坛献祭。

赵云澜愣了一下,感觉耳边有烟花声炸开,又觉得今日必然天朗云清。他听见自己心跳声,快得吓人。“噗通”、“噗通”,像在演奏交响乐。赵云澜轻咳了一声,抛下一句“我也是”,逃似的奔到买粥的小铺。撑在柜台旁等粥时,心脏还鼓动得像在发狂。

赵云澜撑着冰凉瓷砖,深呼吸,为大脑充足供氧,终于完整并正确地了解到从刚才到现在都发生了些什么事情。

他站在柜台边,就丝毫不顾及形象地开始傻笑。

 

赵云澜和沈巍确定了关系之后,赵云澜每日接送沈巍上下班,雷打不动。沈巍和他商讨再三,好歹同意了他来接。可还是觉得他们俩的事儿如果在学校里传开了,影响不好。所以赵云澜只能把车停在和大学城隔着一条街的停车场,等沈巍下班。从办公室到那儿的路也不能够算太近,赵云澜虽然知道沈巍也不是个瓷娃娃,到底也放不下心。他这人惯会耍手段的,就非在他下班前夕在他办公室等着,一路护送着他回去。对外美其名曰:警局特批,近身保护。可沈巍还没跟着他上车呢,两个人的手臂就不知道为什么晃晃悠悠挨到一起去了。

赵云澜还以关心沈巍身体状况为理由,和沈巍要了家门钥匙。沈巍对他可以说是予取予求。说来奇怪,他拒绝赵云澜时,那叫一个坚定不移、冷若坚冰。可那一次危机之后,他对自己的某些情绪不再徒加掩饰,爱与温柔都似初日耀盛。就像最后一层薄冰被攻破,什么也守不住了。于是满载的爱意哗啦啦地顺着关口的缺口处流出来,汹涌着把整个世界都霸占。

他终于得偿所愿,甚至为自己找到卑劣的借口——他只是想满足赵云澜而已,能有多少私心在呢?情爱得以满足的欢愉几乎润泽了他几近灯尽油枯的身躯,在他自己看来。

沈巍和镜中的自己对视。他的唇色是苍白的,躯干也显得过分枯瘦。可分明神情动人,眸中笑意盈盈,面色红润,非要说躯体有损,又哪里对得上呢?他这样子催眠自己,就好像那些扎根在他体内的损伤真的可以不算数了一样。

沈巍不会去想这样的事情对自己的身体会造成损伤,对他来说那太没有意义了。思虑自己能活到几时,还不如想想该怎么消除赵云澜受的影响。他走到客厅时,恰好被熟悉的眩晕造访。他担心自己昏倒时若是撞倒了什么东西留下痕迹,平白惹赵云澜担心,于是率先半靠在了泛着凉意的桌柜前——却突兀地迎来一阵重咳。

点点鲜血溅落在赵云澜放置的帆船模型上,如同飞雪中朵朵红梅。艳丽恣肆。

沈巍脱力地倚靠在地上,望着蓝白模型船体上留下的点点斑痕。

他平静地闭上眼积蓄了一会儿体力,站起身来,把模型擦净。湿润的布仔细擦过模型的每个角落,连带地板和桌柜也一并清理得干干净净,带走所有不应存在的东西。清洁完毕之后,沈巍将模型拿起,对着阳光仔细打量,确认没有不会有任何端倪。

然后,他将手高高举起。啪嗒,模型摔在地上,四分五裂。

沈巍蹲下身去,收集散落在四方的零部件。光透过零部件外表的漆层,露出一点真切的内部模样。

 

沈巍行事从来缜密,少给人留下把柄。这回同样如此,他平静地将一切发生过的事情掩盖至不留痕迹,纵使慧眼如炬的侦探,也不能断言自己瞧出了什么破绽。

但所谓,智者千虑,或有一失。赵云澜打开监控录像,看着几小时前的沈巍毫不犹豫地擦去模具上的血迹,把它们摔裂了,又挨个收集进箱子里。确认零件齐全后,将使用过的清洁工具整理进塑料袋,带着走下楼去。

赵云澜紧握住拳,又松开。无论沈巍是出于什么原因,在一开始就对自己隐瞒那些事实,他都可以假作不在意,等着沈巍有一天愿意对他敞开心扉,告诉他一切。

但是,像这样,不可以。

 

沈巍除了一张车票和自己的身份证明,什么也没带。他思忖自己所表现出来的内容应该还不足以让赵云澜没有开始监视自己。在赵云澜对他的态度方面,他好像总是过于自卑,把赵云澜想得太官事官办。他失去了能力之后,对周边环境不如从前敏感。开门看到赵云澜正站在门前冷眼看着他时,手都不为人知地颤抖一下。

赵云澜:“这么晚了,什么天大的事,要临时出发?”

沈巍只说有些急事,垂眸试图绕过他出门。赵云澜注视着沈巍与自己擦过时乖巧贴服着侧颈的发,仿佛看到这份沉默遮挡起的真相一角。他捏住了沈巍的手腕,将他拽回屋内,把门关上。沈巍挣扎了一下,没有挣动。门被关上后,他看着也不慌张。回转过身来,表情就像在问“那你想要怎么样呢?”,如同在包容一个不懂事的孩子。

赵云澜看着他的眼睛:“我要了给龙大的批令,近期你不能外出,连课程也是尽可能地少。沈巍,你告诉我,是去做什么?”

沈巍看看他的眼睛,温雅含笑地:“是之前的项目出了纰漏,那里的负责人联系我去一趟。云澜,你之前没和我说过禁令的事情。”

话语到最后微微压沉,既不忿又委屈,刻意伪造成带点质问的口气,是要转移话题。

其实他很不会说谎,每每骗人时就刻意装成无辜模样。眼睛刻意睁大,黑白分明又一无所知。可明明他这个人,连高兴悲伤时,都是要压住七分情绪再展露的,又怎么会把委屈不解这样夸张地宣扬?

赵云澜问:“是怎么联系的你?邮箱、电话,还是写信?总不可能是飞鸽传书吧?”

沈巍不再出声。

被赵云澜发现并且当场阻拦是他设想过最坏的情况。在这样的前提下,所有可以用来作借口亦或者是联系他人的渠道全都被掌握在了他人手里。他当然不会因为失去隐私而不愉,只是这样的方式,叫他更加难找出为自己提供外出理由的渠道。

沈巍抿唇微微地笑,神情像是示弱,话语中却绵绵地藏着刃。

他说:“是之前就商量好了的,只是我忘了和你说。云澜,我骗你干什么呢?”

赵云澜:“你不是没骗过。”

这话一出,他心中突地一跳。再看沈巍,果然,他脸上已经连笑容都维持不住。他这是生气吗?还是被他不加掩饰的话语刺伤了?

沈巍敛着眉眼,波澜不惊地:“这可以算是审问吗?”

赵云澜摸得着他的小心思。沈巍一向是个聪明人,自己给了他这个机会,他不会不借题发挥的。如果就这样认输低头,这一桩事情想必只能轻轻揭过。下一次他要走,或许就会计划得更严密。

他一时之间没有说话。沈巍也并不再说,只是以平静地目光看着他。

两人陷入僵持。

赵云澜撑着墙叹了口气,几乎认输般坦白:“我在家里装了监控。”

沈巍的目光乍然变化了。那一瞬间,他像一只刺猬把自己的警戒竖起,然而也就仅仅是那一瞬间。下一刻,他软化了神情,一双眼像失落的玫瑰,轻轻问他:“你怎么能这样呢?”

他自知辩驳不过去了,只好让步做出示弱模样,想要为自己再争取一点机会。

赵云澜将自己心中所有其他的负面情绪都压制在一角,牵住他的手,柔声道:“都是我不好,行了吧……可你一声不吭就走了,我会担心。你想要去哪里,想要做什么,都让我陪你去,不行吗?”

沈巍见他软化了态度,以为事情尚可转圜,低着眉和他说:“我有分寸的。”

他本是想要抚慰赵云澜,好叫他不必因自己的事情生出担忧。谁知赵云澜听了,反倒再按捺不住心中火气,一把将他按在墙上。他眉目锐利,凶狠得好似一把匕首,偏偏又上了一层由爱制成的刀鞘。

赵云澜声声都狠:“你有什么分寸?你的分寸是不是只要没死,就都不算是什么牺牲?沈巍,谁给你的权利让你不把自己当人!”

沈巍双目通红,唇色因为激荡的情绪而泛起薄薄的粉。他张口又欲为自己辩解些什么,却正是在这一刻,赵云澜的身体忽然失去了重心。他慌忙去扶,却被赵云澜按到了墙上,迷糊索吻——

又是妖魔作祟?

沈巍几乎要无力了。眼下情景就像一场闹剧,叫他只有苦笑的份。他闭着眼接受对方的亲吻,手乖顺地圈住对方脖颈,却忽然听见赵云澜在他的耳边喊他的名字:“小巍?”

那声音是含着笑意的。

沈巍身体一震,睁开双眼,对上赵云澜的眼睛。那里面,一派清明。

赵云澜笑嘻嘻地看着他,极具压迫性地:“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和我说说吧?”

沈巍抬眸看着他,脸上又红又烧,同时又忍不住想,赵云澜这样,实在很令人动心。

 

“之前在山洞里,你我碰上了一个妖魔。擅,蛊惑人心。它能催生人的一切欲望,当时只有我和你在山洞里。所以我们……”提及那一次意外,沈巍不免觉得难堪。他垂颈,软软的风衣下滑,露出他一片很纯粹的瓷白肌肤,“它每出现一次,就会发生一些变化。它寄生在我体内,我不敢动它,才会有之后种种。但影响并非是不可破灭的,它现在已经抛弃原先的身份要投胎做凡人了,先前的妖术自然也都消失。”

沈巍自暴自弃一样垂眸盯视着地板上古旧交错的花纹,将一切经过坦诚说出,话毕坐在椅上愣愣地发呆,觉得自己这辈子的颜面堆到一起也不过支撑着他把这些话说完。接下来就是赵云澜的回应。可赵云澜会怎么想他?会不会觉得其实是他不择手段,故意引诱,会不会觉得他恶心?

“云澜,我没有……”

沈巍对上赵云澜的眼睛,一时之间又是心慌,又是害怕。他未来得及多想,泪就夺眶而出。他伸手擦去那行眼泪,可睫毛颤抖得厉害,泪也越擦越多。沈巍不知自己从何时开始,泪落满面。他指关节都用力得发红,不知道自己要面对什么样的诘问,于是只好以示弱情态面对。

赵云澜喜欢他,赵云澜不久前还那么喜欢他。所以,若是看见自己露出这样的表情。他虽然肯定生气,但说不定也会对自己有三分怜悯。或许就一时心软,不仅不计较从前的过往,还愿意再给他机会。

沈巍的泪落个不停,心里却在盘算着该如何才能显得更克制更凄惨一些,才能让赵云澜更忍不住产生包容心。他都不敢再多看赵云澜。他多怕那双眼睛里再也没有隐秘的关注和爱意,而只剩憎恶、鄙夷。他前不久还被爱意腐蚀到几乎只剩骷髅,怎么能受得起……

沈巍猝然被赵云澜拥入怀里。

他一愣,连落珠似的眼泪都停了下来。

赵云澜抱着他,双臂很坚实的还着他的腰身,语调极其无奈地半问半哄着:“你哭什么?”

沈巍声调都哽咽,喊他的名字,有不住的颤音。他的双眸被遮罩在睫毛打成的阴影里,泪光中模糊着一片晦涩不明。

赵云澜现在还不生他的气,这也很好解释。施加在他身上的影响还没有被消除,他现在还很“爱”自己。但一定要趁着现在向他解释清楚,自己是被他打动,才鬼迷心窍同意了要在一起的,绝无什么计划阴谋。

赵云澜亲了亲他的额头,疑心此刻在自己面前弱势过头了的沈教授是又在瞒着自己“准备”些什么。他叹口气,抓着沈巍的手扣住了,极认真地同他说:“我喜欢你,见到你的第一眼就喜欢上了。这和别的什么影响都没关系,你明白吗?”

沈巍含着泪光看他,平日声音里的自持被哭腔融化了大半:“真的?”

赵云澜当然点头称是,接着又哄他。半晌,沈巍才一副被说服了的样子,靠进赵云澜怀里。他闭上眼,在心里想,无论记忆是不是会被美化,这话都是赵云澜自己说的。自己没有煽动指使过,不可以怪他。虽说知道是徒劳,却偏偏在心里把这句话记着了,翻来覆去地在心里想着。

 

和赵云澜说开之后,其实也有很大益处。比如沈巍不用再费心费力地去勾勒阵法,海星鉴从事这方面的专业人员可以为他做到,甚至做得更好。

他虽然没有了黑能量,却依然可以使用由黑能量构成的武器。一切准备齐全后,在严密防护下,沈巍启动了阵法。

妖魔果然被逼了出来。它还没来得及逃窜,就被兜头巨网罩住身体,缠得动弹不得。

沈巍手中的刀刃抵着妖魔的要害,声音平静地:“主动消除对赵云澜的影响。你并不愚钝,应当知道这样才能保住自己性命。”

妖魔默不作声,动也不动,在黑能量形成的囚笼中装死。

沈巍持刀的手稳稳地动一下,刀刃破了妖魔外层的防御。妖魔抖了一下,情绪很激动地高声尖叫:“我没有!”

沈巍连眉毛都没抬一下,声音沉沉冷冷:“谎话连篇。”

妖魔委屈得几乎要哭出来:“我为了让你去救那个人,把吞下去的能量都用光了!我拿什么去操控他嘛!”

妖魔察觉到沈巍的一丝动摇,马上顺杆而上,期期艾艾地:“他就是喜欢你,这有什么可不信的!我才没有那么厉害能控制人心呢,要不然,我早就要你不要杀我啦。”

这是在诡辩。沈巍很清楚,压着眉目按捺住其他情绪。他的神情依然是冷的,丝毫不为妖魔的话所动。像是被冰封住的火铸成的美人。他的刀锋依然对准着妖魔,黑能量压制着那团模糊能量体的身体,使它动弹不得。

他其实并不想提。在他人面前提起那几段意外,就给他将自己的不堪暴露在人前的错觉。而在妖魔面前,就又是一番感受。他觉得这像是亵渎。那虽然绝对不能算是光彩,但也不能作为腌臜妖物口中的谈资。说到底,他觉得那段过往是应该由他自己好好珍藏起来的。除了他或者赵云澜以外,不应该再有人知道了,他也并不舍得将它们分享给别人。

但他还是提了。

“寅时,卯时,子时。这三次意外皆是因你而起。不必再狡辩。你若是不肯解除术法,我诛你后,去翻阅古籍查找解除之法,也是一样。”

妖魔气得不行,忽然发动自杀式袭击,身体飞速膨胀,嗷呜一口把沈巍也包裹在了里面,让沈巍看看赵云澜的内心世界——!

 

赵云澜对他的种种心意在眼前被一点点剖开。从动心,到动情。沈巍看着眼前世界,一时间愣神。妖魔将他们之间的过去描绘得太过翔实,或许是这妖魔有捏造故事的能力……

他还没来得及将个中关节理清楚,幻境已然消散了。小妖魔站在幻境尽头,雄赳赳气昂昂地:“你才是妖魔嘞,你全家都是妖魔!我可是爱的小精灵,只有相爱的恋人才能得到我的垂青!从古到今,也就只有你敢这样威胁我们恋爱精灵!呸呸呸,讨厌你!要不是你和那个赵云澜是世界上最喜欢彼此的,我才不会忍你那么久嘞!”

它故意粉饰太平,把自己吞噬沈巍能量的事情完全揭过,特不要脸地把自己讴歌成无私的伟大精灵!为了防止挨揍,恋爱精灵咻地一下遁入玻璃中,不见了。

空气中只回荡着它不甘的呼声:“我还会回来的!——”

周边幻境缓缓消散,沈巍回到现实。他站在实验室中央,满脑子只有那句“你和赵云澜是世界上最喜欢彼此的”。

恰在这时,赵云澜推门进来。沈巍转过头,几乎想要捂住脸。心中拥挤而上的沸腾着的快乐和羞耻让他一时不知该如何面对赵云澜。

……或者,现在将称呼改为“恋人”,或许也可以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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